二十年前。
秋日里。
王城街道上散发着果实成熟的香味,晴朗的天空中漂浮着薄云,云层之上,金色的阳光闪耀。
杰西捉到了一只小鸟。
眼疾手快,猛地往矮栅栏上一伸手,小鸟就被捉住了。杰西具有卓越的天赋,一直来为他和他的家人引以为豪。父亲总是说,杰西会成为王国的白银骑士,就像从前他们的先祖那样,将名字刻在王城中心的石碑之上。
杰西为此感到高兴。
不过,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对自己的天赋的认识,实际上也就局限于捉住一只小鸟、网住一只蝴蝶的程度。
况且,像小鸟这样警觉又自由的动物,并不是每次可以得手的。
虽然被夸赞剑术高超、马术惊人——也就不过是针对十来岁的孩子而言的称赞罢了,这一点杰西还是很清楚。
但是,这不妨碍他想要把小鸟带到学校去炫耀一番的心情。
他想了半天,终于找到办法,用手帕的尖儿在小鸟腿上打了结。本来想用绳子将小鸟栓起来,让它站在肩上,或者跟着自己的脚步翩翩飞舞——但这样子捧在手里玩儿也不坏。
这是杰西第一次前往安洁卡厄邓圣白金之院。他不久前过了十岁生日,依照自古以来的习俗,在十月中旬麦子成熟之际,即将开始进入学校学习了。
杰西·冯·摩特涅尔,他作为摩特涅尔子爵的长子,从小在王城中长大。
并不算是位高权重、声名煊赫的大家族,但也有头有脸、生活体面,在皇宫贵族们的晚宴邀请函上占有一席之地。
把玩着手中时不时发出唧唧叫声的小雀,他头也不回地告别自己的家庭教师,走入了安洁卡厄邓的大门——
“请站住!”
有人这样喊道。
大概是因为第六感足够敏锐,也可能是对方的视线实在太过灼热坚定,他一下子站住了。
这么一来,不是弄得自己好像十分容易欺负似的嘛。
这样想着,有些不愉快地转回头。
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女孩站在背后不远处。
对于十来岁的男孩来说,并没有什么异性的概念,对于其是丑是美的感觉就更为迟钝了。不过诚心实意地评价,那是一个干干净净、面容肉感十足的小姑娘的脸。
绿色的大眼睛,和头巾下金色的头发,都可以达到令人产生好感的标准。
因此杰西的语气不算太差:“小姐。”
他稍微弯了弯腰:“有什么事情找我吗?”
“那只小鸟。你手上的,是小鸟吧。”
女孩的视线望向他的手。
几乎被手帕整个缠起来的小鸟已经不再挣扎了,眨巴着黑豆似的圆眼睛,短小的喙部迟钝地张合着。
杰西一听,很高兴地把手帕多余的边角扯开,把小鸟举到女孩面前。
他大概是想着能够得到一些夸赞吧,然而少女的面孔流露出的是近似惊恐的悲伤,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只小鸟。
杰西立刻把手背到身后,动作幅度太大,惹得小鸟发出一声低弱的哀鸣。
少女皱着眉头:“请放开它。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多么冷酷无情、粗俗野蛮的事情?”
呃……嗯?
庭院里人来人往,都是穿着正装前来参加入学仪式的孩子。
“喂喂,你凭什么突然开口骂人?谁粗俗野蛮了?作为一位小姐,对人指指点点,你就不觉得十分丢人吗?”男孩恼羞成怒。不过话说回来,他也是真的从来没有被人用“粗俗”之类不入流的词语评论过。
况且,到底为什么突然被人骂了?
他压根儿不明白。
总之——
“你是想要这只小鸟咯?”他问。
女孩听他这样一讲,倒是突然愣了一会儿:“那个……嗯,嗯,应该是的。我是想要把它放……”
杰西猛地把握住手帕的那只手提起来,举到空中:“那你自己来拿呀。”
“你别!”女孩看上去几乎都要哭出来了,“你怎么可以这样做?小鸟会……”
少女这样惊慌失措地喊着,扑上来了。
在十来岁的年纪,女孩比男孩高并不是什么怪事,因此女孩比杰西要高大一些,自己并不能在身材上占优势,杰西早就料到了。他往旁边一闪,绕到了少女背后,抓住她的头发,想要由此钳制住她。女孩下意识地挣扎起来,手臂往后挥舞,坚硬的手肘捅到了他的肚子。
一旦疼痛占据上风,对于孩子来说也就没有什么所谓的风度、礼仪可言了。
紧接着一切就乱了套。
※
身穿黑色修身长袍的礼仪教师站在他们面前。
那位老人是一位教士,身材高瘦,神情严厉,每一根皱纹都像用笔尺精心测量之后刻画在其上,整齐排布在青白色的瘦削面部。他弯下腰瞪着杰西。
杰西并不十分明白,为何与一个比自己更加高大的人打架后,唯一被骂的会是自己。
那个女孩坐在边上哇哇大哭,用手揉着眼睛。
那只小鸟——小鸟的尸骸被包在手帕里,放在她的膝上。
方才两人扭打起来时,小鸟不慎摔在地上,被倒下的杰西压死了。
哭得如此楚楚可怜,以至于无人不会同情她。但是,也太夸张了,为了一只死掉的小鸟,又何况并非她的宠物,伤心到如此地步,简直不可理喻。
是的,这个女人,真是不可理喻。
十岁的杰西,在未来的十年中,充分领略并加深了这一印象。
※
中午的用餐时间到了,时钟敲响十二下。
终于在诚恳地道了歉,又受罚诵读了一大段《圣典》章节之后,总算能够离开那个青白色的呆板老头教士了。不,说实话,杰西才不觉得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。但他是个聪明的男孩,因此知道自己必须用道歉来换取早日自由。
他同女孩一起走出门外,然后自己快步朝前跑去,把女孩甩在身后了。女孩没有追上来,她手里还捧着小鸟的遗骸。
杰西转回头,长叹了一口气,踢起路上的小石子。
倒霉的一天。
入学典礼早就结束,此时连漂浮在空气中的面包的香味都已经快要散尽了。
杰西的肚子咕噜噜叫嚷起来。
原本,昨晚上还兴奋到睡不着,想着该如何给同学留下有趣不凡的深刻印象,又会如何交到许许多多的朋友,又将遇到怎样的老师之类,今早捉到小鸟的时候也十分高兴……没想到现在被骂了一顿,而且腹部蔫蔫。
餐厅是在哪里来着……
现下只关注着这个。
然后——
有个人朝他走过来了。
“真辛苦啊,是被奥普尤因教士给批评了吧?”嗓音柔和甜美,非常讨人喜欢,语气也很随意真切。
抬起头来,看到的是一张意外美丽的脸。
这是杰西第一次意识到“人的美”是什么意思。从一出生开始,就本能地知道晴朗的天空很美,川流不息的河水很美,月光与星辰很美,但是人类的美并非如此直观。然而,站在杰西面前的人,把“美丽”这一特质表现得非常清楚直观。
眼睛是海水与天空交汇处的颜色,头发像月光与阳光融合交织。
心脏都要“噗通噗通”重击而起、越出胸膛了。
好在下一秒,他看到了对方身上穿着的服饰,和自己一样,是织绣着白色单条圣十字的灰黑色外袍,并且没有佩戴头巾,也没有身穿长裙。也就是说,是一个同龄男孩。
皮肤白皙而红润,五官精美,四肢匀称修长,一举一动也宛如礼仪学的教科书一般,从内心到外表,准确而不失自然。这是安杰文斯家的次子,杰西想起自己曾经见过他。杰西的姐姐邦妮同所有王城的贵族女孩一样,迷恋安杰文斯,甚至往上至祖辈一直到这个小小的男孩,统统怀有好感。
倒也不难理解,每个安杰文斯都长得楚楚动人,举止风度翩翩。
杰西也挺喜欢那个安杰文斯老侯爵的,他很乐意举办充满甜食的茶会,还会认认真真地同每一个人讲话,不管对方是孩子还是成人。不如说,安杰文斯全部都是具备完美社交能力的美妙绝伦之人,他们在朝中总是占有要职,也就不足为奇了。
果然,这个小安杰文斯紧接着就说道:“啊,失礼,忘记同你说清楚——之前你和那个女孩在花园里争吵的时候,我正巧看到了,也目睹你们被奥普尤因教士拎走。看样子,你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吧,一定又饿又累了,我带你去餐厅如何?”
杰西一面感到有些难为情,一面被食物所吸引,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男孩微微侧身示意前行方向,一边自我介绍道:“我叫做瑞尔芬德,我们以前曾经有见过面,记得是在祖父的七十岁生日庆祝会上。你是摩特涅尔家的杰西,对吗?”
非常迷人的微笑,隐隐已有他叔父——那是王城出名的花花公子,传闻或许与皇后有染——的风姿。
不过,在杰西看来,那是宛如天使一般的笑容。
于是一边与他攀谈,一边同他去了。
在这之后,成为了挚友。至于成为挚友之后,瑞尔芬德是个如何如何的人,以后再慢慢道来。
※
“你在做什么?”
一个女孩的声音冷冷问道。
安娜塔西雅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,手中握着的小铲子过猛地插入了泥土中,无法撼动,拔不出来了。
“您、您好。”她匆匆忙忙站起来,拍了拍裙子。
站在她身后的,是一名个子高瘦的女孩。年龄或许也要比她大一些,带着一副透明水晶打磨而成的夹鼻眼镜,眼镜背后是一双看上去非常敏锐的橄榄色的眼睛,是仿佛能够在黑暗中散发幽光的奇特色彩。女孩手里抱着几本书。
“我问,你在做什么?这里虽然说不是什么热闹的地方,但好歹也是花园的一部分。”
大概是看到她在挖掘土地,而感到非常奇怪吧。
安娜塔西雅连忙解释道:“不、不,我并不是想要栽种什么,之后,也一定会把泥土好好填回去的。”
“那么,是在埋什么东西吗?”
女孩扎着一条麻花辫,头发是亚麻色。总体来说,是十分温和的长相。不知为何,却让人感到十分锋利似的。话语也非常锐利。
“是的,”安娜塔西雅点点头,“想要把这个孩子埋葬在泥土里。是因为我,这个孩子才会……”
不知为何,又有点想哭了。
安娜垂下眼睛看着那只被自己暂时安放在草地上的小鸟。
“是小鸟啊。”女孩说,“我明白了,就是今天早上在校门附近打架的事情吧?你莫非就是主角之一吗?也真是够厉害的,奥普尤因肯定气坏了。”
看着安娜塔西雅悲伤的神情,对方居然还笑了起来。
陌生的女孩继续说道:“说实话,这就是孩子让我感到不可理喻的地方之一。你们是还不具备将世界系统联系看待的能力吗?”
莫名其妙,居然被这样的一个女孩指责了。况且,“孩子”这个词,明明也完全使用于她才对。
“你吃肉吗?”女孩问。
安娜塔西雅点点头。她还没有明白女孩的意思。
“那么,死掉的是区区一只小鸟而已,有什么值得悲伤的?”
“诶?”
“既然来这安洁卡厄邓学习知识,说明你至少是子爵的女儿,并不什么连精制麦粉都吃不上的穷人,因此想必也就不知道谋杀了多少的鸡鸭牛羊了,居然还要为一只小小的鸟挖掘坟墓,有何意义?你自己仔细想想,不会觉得非常可笑吗?”
女孩抱着书,嘴角笑而眼睛不笑,以言语为武器似的滔滔不绝:“你当然无法理解,因为你还是一个小孩子吧。比如说宠物死掉了,为之悲伤,这种事情你有思考过么?大概人们总觉得是天经地义的,你也不例外。人们在养育宠物时投入了感情,因而为它们的逝去而难过,本身也就是非常自作多情的事情了,而你竟然为一只不知从哪里捉来、本就活不过几个冬天的小鸟而如此悲伤,仔细一想,难道不是非常可笑吗?”
一通话,将安娜塔西雅说得愣住了。
她用那双大大的绿色眼睛盯住女孩,过了片刻,开口说道:“你是很寂寞的人。”
柔软的声音,带着童稚的语调,是并不懂得语言为何物的单纯地的用者。
女孩眨了眨双眼,笑了一下:“真是绝妙。绝妙的回答。”
“我呢……不知道你说的那种事情,以前也确实从来没有想过,”安娜塔西雅用手指揉了揉衣摆,“真难为情,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……不过,你的意思是,我不应该为这只小鸟而悲伤吗?我觉得并非如此。因为事实上,就是感到十分悲伤了。如果我看到被杀掉的动物,也会感到悲伤的,你这样一说,或许我以后看到饭菜里的肉类,也会觉得有些悲伤了吧……”
“哈,那么,你会不再吃肉吗?”
“那个,大概不会吧。”
女孩又笑了一声,是有些轻蔑的笑声。
这岂非是伪善——想要这样说。
“因为这只小鸟本来,并不会死掉,而我眼睁睁看着它死掉了,所以……不,不对,”安娜塔西雅突然摇了摇头,原本纠结不已的神情也平静下来,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宁静,“要说理由的话,有许许多多理由,而且归根到底,依照现在的我——作为一个孩子,也是肯定不会找到真正能够解释一切的理由的。”
女孩并没有反驳她的话,相反,点了点头:“实际上,是我有些过分了。你所感到困惑的,明明也是我所感到困惑的,这个世界上,大概本就无人可解。”
女孩的神情,冷漠然而悲伤。
“但是——”安娜塔西雅抬起头。
“但是?”
“我感到悲伤的最最基本的理由,十分简单。”
女孩看着她。
她以一种不符合年龄的坚定语调开口阐明,仿佛在念诵箴言:“因为我本可以拯救,然而却没有做到。”
不是因为一个生命逝去。
也不是因为可爱的东西消亡了。
更不是因为将情感投注在了其上。
是因为,没有做到。
高瘦的女孩大声笑了起来:“不一般啊,你,真不一般啊。很好,虽然很讨厌,但我亦很中意你。让我来帮你吧?你使用铲子的方式不对。待会儿,把铲子还给园丁之后,我带你到餐厅去,你也已经饿得没有力气了吧?”
看样子,偷偷从放在小屋门口的篮子里拿取铲子的事情,已经被对方料到了。
“意外的,是个好人……”一边看着女孩接过铲子开始挖掘,如此自言自语。
“不,并不是什么‘好人’。”女孩听到了,但并不生气,“好人,指的是要对所有人都持有某种层面上的善意。但我并不是那样的人。”
“你是不是看过很多书?你说的话都好了不起!虽然我听不太懂……”
“算是吧。”
女孩很快挖好一个坑洞,然后毫不介怀地把小鸟的尸体拿起来,抛进洞里,又飞快地将它埋上了。本来想要为小鸟做一些祷告,看到女孩如此飞快的动作,以至于不知道做什么才显得妥当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安娜塔西雅问道。
女孩用铲子背面压平泥土,站起来抖抖裙摆:“柏妮丝·瑟彭特。”
“瑟彭特?”
“你没有听说过吗?”
安娜塔西雅摇摇头。
“我想你以后会知道的。”女孩微笑着。
“作为姓氏,并没有听说过。不过我知道那个故事呢。”
女孩了然:“那些勇者和海怪的故事。”
“瑟彭特是非常厉害的怪物吧,像龙一样的?”
“倒不如说是十分恐怖、邪恶、残暴的怪物。”
“唔,我不是……”
“啊,你不用感到抱歉。本来就是事实。”
安娜塔西雅努力地思考了一会儿,然后嘟起嘴说道:“不不,绝对是故事版本的问题。没准也不都是那种会索取可怕贡品的坏龙的。”
“你居然会这样想,真难得。”女孩又笑了,这次是显得很愉快的笑容。
“我叫安娜塔西雅,你可以叫我安娜。”
“好的,安娜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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